老 地 主 寿登耄耋的魏明和早已经须发尽白,但精神依然矍铄。他喜欢每天傍晚去村外的田间地头走一走,喜欢在日落之前到汩汩流淌的小河边,看河边草水清清,牧童归来夕阳红…… 魏明和是货真价实的老地主,解放前家有土地近百亩,当然这些土地不是靠巧取豪夺得来的,而是靠父辈辛辛苦苦在城里做小本经营赚钱买来的。没想到地主的好日子还没享受几年就解放了,土地被没收后分给了劳苦大众,一气之下魏明和的父母不久就双双走上了黄泉路。而年近30岁的魏明和,却是个不事稼穑游手好闲的角色,更没想到的是媳妇在生孩子时遇到了难产,大人小孩都没能保住魏明和就成了孤家寡人。那是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,因成分不好,魏明和一直未能续弦。 魏明和小时候在城里读过几年书,算是识文断字之人。由于长得瘦弱,在生产队里劳动时,村民们从来没有为难过他,有时在劳动的间歇还让他给大伙读读报纸,比光听大队的广播了解的事情要多得多。当然,运动以来,他还是要被村民们拉到大队部,头戴高帽子,然后在胸前挂个大牌子,上面写道:地主分子魏明和。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挨批斗的。所幸的是台下的村民们只是喊喊口号,没有谁在激动之余真的跑上台去把他痛打一顿。挨批的地主有好几个,他是唯一没有挨过打的。虽然在万恶的旧社会,不少苦大仇深的村民都是受过压迫的,但魏明和这个地主毕竟没有做过什么恶,也没有和什么人家结过仇怨。不过,小孩子们不管这个,也不懂什么运动,只是感觉好玩,就编了顺口溜,一看到像魏明和这样的地主,他们就会围着大声喊道: 地主大坏蛋,偷吃大米饭;一敲砰砰响,肚里有老蒋;老蒋拄个棍,一拄一个印。 旗帜鲜明地把地主和蒋介石划归成了一家人。魏明和从不生气,而是一脸卑微的微笑,还一边颔首,一边口中:哦,哦,哦…… 在劳动改造中魏明和不仅表现得好,而且也是很谦卑的。村民们一般都注重辈分,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,一个村或者是方圆一定范围之内的同姓家族,一般是不允许乱辈的。年轻人不大讲究这个,见了熟人,不管辈分高低都是直呼其名。但魏明和在村里见了面不论年纪大小,他都是按辈分打招呼。我家的辈分在村里最高,刚好和他也是同宗同族,在城里念书的我,每年的寒暑假都要回家来过,每次在村里见到魏明和,他都会一脸卑微的微笑:“叔,又回来过年了”。当时我才十来岁,而他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。 农村实行大包干以后,老地主魏明和也成了村里的五保户,终于成了劳动人民的一分子。一次坐火车去看远房的亲戚,为了节省两毛钱,竟然没有买车票,在查票时被发现后,乘务员让他补票,兜里原本装有两元钱的他竟然说钱被掏包(小偷)的掏走了。女乘务员知道他在耍赖,但看他这么大岁数了又不好意思对他怎样,下车后让就叫他站在站台上向广大乘客大声吆喝。 魏明和:“吆喝啥?” 乘务员:“吆喝你坐车不买车票。” 压根是想羞辱一下他,没想到魏明和张口就来: “人民的火车人民坐,人民没钱坐车得吆喝……” 站在身边的乘务员立即打断了他: “好了。好了。你走吧。别再吆喝了。” 我早已在城里安居乐业,但每年过春节照样要带着一家人回到小乡村里来看望父母。每次到家,父亲总是特别交代我要主动和大家打招呼。以前见了面都是魏明和先和我打招呼,而现在是我主动和他打招呼,虽然我是长辈,但在年龄上毕竟相差半个多世纪,主动和人家打招呼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 “明和,出来走走啊。” 他还是和往年一样,一脸卑微的微笑: “是啊是啊。叔,又回来过年了,到家坐会儿吧。” 我出于好奇,也是刚好在他的家门口遇到他,竟然就真的进了他的小院,他赶紧把我让进屋,搬了一个小板凳,放在我面前: “叔。快坐,坐吧,我给你倒茶。” 说着就要去沏茶,我赶紧说: “不用,不用,我就坐会儿。” 一边回答,一边迅速地环顾了一下他的屋子,除了简单的桌椅板凳外没什么家具和家用电器。一张很破旧的八仙桌上,只有一个老牌子的牡丹牌收音机。但他中堂上张贴的两张伟人的像(一张是毛主席。一张是邓小平)引起了我的注意,我问: “咋就只贴他俩的像?” “这辈子我就只信他俩,只信共产党。” 我笑呵呵地问: “忘了当年游街示众的时候受得罪啦?” “也不能说受罪,那是罪有应得。说实话,要不是共产党,我是活不到今天这个岁数的”。 也有道理。 他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不骂共产党的地主,我想他说的应该是实话,在方圆数十里之内,与他同岁的人早就入土为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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