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 亲 的 树
1
小时候我是个“旱鸭子”,每次和一群小伙伴们去河边或池塘边玩耍,看到他们噗通噗通一个接着一个往下跳,然后用“狗刨式”在水中戏水游玩,心里是又羡慕又惊惧。羡慕是因为他们的勇敢,惊惧是因为常听爸妈说,水里面是有水鬼的。那些水鬼最喜欢藏在水的下面,趁小孩子不注意,一下子就把他们拉进了水底……在我8岁那年的暑假,我们家乡遇上了一场洪水,虽然洪水已经过去了,也离我们乡村很远,但谣言还是一波一波的传来传去,好像在村里遇到的每一个乡民看上去都有些神情惶恐,惴惴不安。而他们每一个人说出的话也是惊奇地一致: “水(洪水)到大陈庄了?!” 大陈庄和我们村中间只隔着一个小赵庄,离我们村只有6里多路,这么近的距离大家的紧张也就合情合理。但紧张归紧张,乡民们该下地干活还是下地干活,该在村里走来走去还是走来走去,没有像电影里演得那样:大家快速地收拾好细软之物,或者赶着骡马牛羊,架子车上拉着鸡鸭鹅猪家禽之类,鸡飞狗跳般地疯狂逃离。更奇怪的是这个传言从早上开始一直快到中午了还是“水到大陈庄了?!”好像水到了大陈庄就不走了?既然这样,大家为什么还要那么紧张呢…… 我是在吃过早饭后走在去找小伙伴们玩耍的村道上时,听到大人们这句传言的。当时的我一下子就吓懵了,胆小又怕水的我,撒丫子就往家里跑。因为我家的后院靠近村道边有一棵大洋槐树,洋槐树的最高处,已经高过了二层楼房。我像一只猴子似的噌噌噌几下子就爬到了树的高处,看好一个树杈后,稳稳地骑在了上面。可是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害怕,眼泪就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…… 凡是路过的乡民看我骑在高高的树杈上流泪,都好奇地问: “绍广,坐那么高哭什么?赶快下来,小心掉下来摔着了。” 我就像大人似的只会说一句话: “水到大陈庄了……” 那些大人们从不说没有水来,只是笑着说: “还远着呢。等水来了再上去也不晚。” 听到他们带有疑虑的回答,我断定水肯定会来,心里的恐惧有增无减,眼泪就止不住。 吃午饭的时候,我妈站在院门口向着东西村道喊我的名字,声音顺着村道的风飘得很远,坐在树上的我,不仅听得清,看得更清。但我没有回答,也不敢下去。她喊了几声没听到我的回应和身影,正准备去四下里踅摸,听一位路过的乡民说我就在后院的大槐树上时,才转过身来手搭凉棚,看着我生气地大喊道: “绍广,你爬那么高干什么?赶快下来!一会儿你爸就回来了,小心下跪。” 我爸从来不打我们,即使犯了再大的错,也是下跪。他常说小孩子骨头嫩,容易打坏。更何况我在家中是老幺,又是唯一的男孩,凡事几个姐姐都得让着我,更别说是重男轻女的我爸了。但我不下去还是因为害怕,我妈的呵斥吓不到我,吓到我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,却又有一点似是而非加莫名其妙的洪水: “水到大陈庄了……我不下去。” “他们都是骗你的。哪有水呀,早就过去了,快下来吃饭吧。” “有水!他们都是这么说的……” 和我妈说着说着我就呜呜地哭出了声。 “你不许乱动。我去叫你爸。” 其实她不用去叫,我爸也快收工了。我妈就是有点着急,因为有人给她说,我已经在树上待一个上午了。 我妈可能已经在路上把我的事给我爸说清楚了,我爸直接来到树下,用很少有的口吻和一种温情对我说: “小孩,快下来,别害怕了。吃完饭我送你回市里去,市里有高楼咱就不用怕了。” 我爸说的市里就是姑母的家。姑父母家没有孩子,在我三岁那年,两家老人一商量,便把我送到了姑母家当养子,我也从一个农村娃,吃上了商品粮。那个时期虽然农村也已经开始包干到户,但城市户口仍然是很诱人的。上学以后,我只有在放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到乡下来。多少年后的一天我曾带着几分埋怨的口气问我爸,为什么当年非要把我送到城里去,家里不也是挺好的吗?我爸很爽朗地笑着说:傻小子,还不是想让你去享福嘛。 我爸从来不叫我的名字,都是叫“小孩”,连带着叫我妈也是“孩他妈”,给人的感觉特亲切。还是我爸的话管用,让我有了种安全感,二话不说,我就乖乖地下来,跟着他回家吃饭去了。吃过饭我爸也没有再提送我回市里的话,而我好像也忘了有关水的事,一溜烟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去了。一场不是闹剧的闹剧,让我在幼小的年纪里,就知道了恐惧和担忧。但那棵大树,像我爸,也像一艘诺亚方舟,成了我小小心灵中的安全依托。
|